作者 建筑學報

崔愷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

當前我國城鎮(zhèn)化建設正在進入一個關鍵的轉型期，從之前快速擴張式的發(fā)展向城市生態(tài)修復、品質提升、特色營造等方向轉變。這幾年黨中央國務院對城市建設做出了一系列重要而具體的指示，住建部也把城市設計提高到城市管控的法定程序。許多大中城市的政府領導都在大抓城市雙修和城市設計，而雄安新區(qū)以及多個國家級新區(qū)也為建設領域搭建了廣闊的平臺，提出了“千年大計，一張藍圖干到底”的口號，我國城鄉(xiāng)建設的確正在迎接一個新時代！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這兩年城市設計也成為行業(yè)內熱議的話題。比如城市設計與上位規(guī)劃和下位建筑設計到底如何劃定邊界？城市設計到底包含哪些內容？是不是就是風貌設計、形象設計？城市設計導則到底規(guī)定到什么程度？如何用導則作為依據去審查建筑方案？能否作為土地招拍掛的必備條件？城市設計到底應該由規(guī)劃師來做，還是建筑師來做？亦或景觀設計師、市政工程設計師的工作是否也應統(tǒng)一納入城市設計的范圍來？

北京建筑大學在市政府的推動下成立了未來城市設計高精尖創(chuàng)新中心，召集了規(guī)劃、建筑、景觀、生態(tài)、環(huán)保、節(jié)能、市政、交通、數字信息等方面的國內外知名專家學者，制訂計劃，開展課題研究，為北京副中心亦或京津冀城鎮(zhèn)化發(fā)展服務。本人應邀出任創(chuàng)新中心的主任，自己的工作重點也從單純的建筑設計向城市設計轉向，邊學習、邊觀察、邊研究，也時常指導院內的規(guī)劃團隊開展一些城市風貌的規(guī)劃設計，而在日常的工程設計中，我也更有意識地從城市設計角度思考問題，找到建筑設計的切入點。2017年我在美國做了3個多月的訪問學者，時間不長，跑了一些城市，除了去參觀那些早已期盼已久的大師經典建筑作品之外，也更注意在城市中行走、體驗，觀察美國城市中心的一些城市設計成果，也請教了一些專家學者，對城市設計有了一些粗淺的認識。

在這次中國工程院主辦的“國際工程科技發(fā)展戰(zhàn)略高端論壇(南京)”上，我做了“城市設計五題”的發(fā)言，主要是結合近年來我們的一些研究和設計項目談一點兒對城市設計的認識。我認為城市設計可以有不同的維度、不同的層級和不同的視角。

一般來說，提到城市大家都喜歡從空中開始看，一張規(guī)劃圖、一個城市模型、一幅鳥瞰圖，這是反映城市整體格局和風貌的視角，當然是最重要的，也是各地領導最關心的，也是規(guī)劃師們最要費神去想像的。為什么費神呢？因為如果是一個新區(qū)，他們并不可能知道這些建筑是什么？誰來投資？會不會是這個樣子？只好先臆造一個圖景，讓領導滿意，否則城市設計就很難被認可，其實大家都知道這種圖景很難馬上實現(xiàn)，實現(xiàn)時也很難不變樣。如果是對現(xiàn)有城市來說，要達到鳥瞰圖上的效果就更不容易，要么要“穿衣戴帽”，要么要大拆大改，其操作性的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也確實碰到幾次政府領導問我：咱們這個城市太亂了，是否您能定幾個色，幾個月內我讓業(yè)主刷上去，城市不就有特色了么？凡此情況，我都很緊張，絕不敢貿然答應選什么色，因為我常見到一些鄉(xiāng)村就這么被刷新過，那種虛假和廉價的新面貌除了應對某些政績活動，幾乎毫無價值，錢花了但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更別說一個城市了，實在有些可怕。所以說，大家最常表現(xiàn)的、最期待和關注的城市鳥瞰視角的城市設計是很難實現(xiàn)的。越畫得具體，越不真實，越沒用。當然這并不是說這種層級的城市設計就沒有用，而是在這個層次上更應關注城市格局的特色，比如城市規(guī)劃格局與自然山水環(huán)境的關系，城市路網是否反映地形地貌特點，城市新區(qū)尺度、密度、高度與老城肌理的空間過渡關系，城市公共空間和生態(tài)綠化體系的關系等。這些設計意象對形成城市特色是十分重要的，也是能在規(guī)劃審批中加以控制和引導的。而我在工作中也遇到不少在有山水特色的環(huán)境中粗放規(guī)劃，將毫無特色的方格路網罩在有些豐富肌理的地形上，失去了創(chuàng)造城市空間特色的機會，很可惜。當我們碰到這種規(guī)劃還未實施的時候，都會試著與政府商量，可否在建筑設計之前先做一個城市設計，調整上位規(guī)劃格局，不僅能將有特色的山水環(huán)境保護下來，也使城市的空間有了特色。實在說，我雖然是建筑師，但我認為城市的特色比建筑的特色更重要。一旦錯過了這種機會，建筑做得再好看些又能怎么樣？而一旦城市格局有了大特色，房子好一點差一點也影響不大，許多國內外城市的案例都能說明這個問題。這里我選了在福建南安和四川仁壽縣的兩個案例，通過城市設計，修改了原有規(guī)劃，“救”下了一片山水環(huán)境，也營造了有特色的街區(qū)和建筑，心里就像做了件善事兒一樣特別踏實，很有成就感(圖1、2)。此為題一。

▲ 2 四川仁壽城市設計（b：原規(guī)劃方案大方格路網與現(xiàn)狀丘陵地形不相符）

如果我們并不依賴實現(xiàn)起來頗費時間和投資的大尺度的城市設計，那么提升城市品質急需做的就是城市織補。在過往粗放式的城市建設中，許多建筑之間不協(xié)調，許多公共空間不連續(xù)，許多建筑和綠化用地碎片化，要解決這類問題單靠嵌入新項目也很難解決系統(tǒng)性的問題，因此城市設計在此關注的重點是城市織補。從點到線，從線到面，從既有建筑到新建項目，從建筑到步行空間、到公共廣場和花園景觀，從地上到空中、再到地下，城市設計幾乎要觸及城市空間中各個層面。而設計也是跨界的大設計，要打破城市建設中的條塊分隔，開展各專業(yè)之間的積極合作，只有這樣才能最終交給市民一個無縫銜接的、完整和諧的城市環(huán)境。應該指出，對城市存量的規(guī)劃手段和思路與城市增量的方法是不一樣的，用傳統(tǒng)的規(guī)劃套路處理城市織補的問題是完全行不通的，也下不去手。我們也不能再為拉通城市街道網格去粗暴地裁切高密度的建成區(qū)，而為了歷史街區(qū)的尺度和肌理的完整保護，諸如擴寬小街胡同、建筑退線、密度指標、綠化率等一系列規(guī)劃管控手段也不再適用。所以用城市設計的視角和方法去做，采用“陪伴式”的設計服務是城市織補較有效的手段。近期聽說北京規(guī)土委在策劃推動一千名(可能有點多)設計師負責一千條胡同的責任建筑師的服務模式，這是十分值得期待的。我們在北京天橋一塊犬牙交錯的小地塊上設計的一個天橋傳統(tǒng)文化傳承中心的小項目(圖3)和前門大柵欄H地塊項目(圖4)就是在這方面積極的嘗試，雖然難度大，磨合時間長，但我認為方向是對的，項目也在推進中。此為題二。

▲ 4 前門大柵欄H地塊項目

如果從城市空間的構成來講，街道幾乎是人人天天會用的最重要的公共空間。我提出城市設計應該從腳下做起，就是要關注城市街道設計，尤其是步行空間的品質?？墒敲刻煳疑舷掳嘧哌^的街道，也就是住建部門前的三里河大街怎么樣呢？設計是按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三塊板式的斷面，中間是上下四車道，然后是綠化(并不太綠)隔離帶，外側是非機動車道，現(xiàn)在基本上是停車帶，再外側是行道樹，再外側才是人行道，人行道再外側是市政綠地，再外側是建筑用地，這里多是政府機關的前廣場或停車空間。這樣的道路斷面至今仍是城市規(guī)劃中常用的經典范式，似乎沒有什么改變和提升的必要，但實際上品質不高且問題不少。比如，街上隨意設欄桿問題，主路中間設欄桿，據說為了防止人橫穿馬路和汽車隨地掉頭；公交車站設欄桿，據說為了讓人排隊；自行車道上設欄桿據說是這段不讓停汽車；人行道和自行車道之間設欄桿據說是不讓人橫穿自行車道；人行道和綠化帶之間設欄桿據說是不讓人踩踏綠地；政府機關和人行道之間設欄桿是怕閑人進入影響安全?？梢娝袡跅U都是用來限制人的行為的，又怎么體現(xiàn)以人為本呢？還有的路段占路施工，人行道寬度被壓縮到不足1m，還有的共享單車堆放在路邊，人只好繞開或躲閃前行，還有花池高臺既不美觀又礙手礙腳，還有的地方鋪裝簡陋、常修常壞，別說景觀設計、街道座椅和陳設，更別說兩側建筑對街道的開放度了??但是我想這些事兒要提升改造不難吧？比如能否用標識線、標識牌代替欄桿告知路側停車的規(guī)定？能否用綠草綠籬代替欄桿來保護人的安全？能否用更多的樹林代替草坪讓人可以進入，又不必擔心被踩壞？能否用臨時的管理措施來防止突發(fā)事件而取消缺乏善意的鐵柵？能否在街邊為老年人設一些座椅？能否讓街邊商場有外擺的餐飲平臺讓人們可以在街上坐下來？但實際了解下來卻并不簡單，一個斷面的管理權屬分為多個部分，各部門有自己的規(guī)范規(guī)定、有自己的設計權限、有自己的建設主體，分界清晰，不能逾越，這就是為什么欄桿各做各的，地面各鋪各的，景觀和街道陳設各管各的，湊在一個斷面上，不好用也不好看，行人感到處處被管，而不是處處有尊嚴地被服務。說實在的，這還是北京比較好的大街呢，更別說其他的背街小巷了，與國外城市相比，我們許多城市的街道品質不高，是造成城市印象不佳、文明程度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要提升城市品質，就要從基礎做起，從腳下做起，從小事和細節(jié)做起，而要做到這點，就要允許跨界設計、統(tǒng)一建設、綜合管理，而城市設計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跨越條塊分隔，把街道當成一個整體的空間來設計，比起其他類型的城市設計任務，這是投資小、見效快、市民獲得感強的大好事，為什么不優(yōu)先做起來呢？2017年9月在王府井商業(yè)街上的綠池和坐凳系列是個快題設計，10天就搭建完成，得到了各方面的好評(圖5)。后來我們又在無業(yè)主、無立項的情況下，利用課題研究做了一段三里河大街步行空間的改造設想，也希望推薦給相關部門，爭取能夠實施(圖6)。此為題三。

▲ 5 王府井商業(yè)街上的綠地和坐凳系列及建成實景

▲ 6 三里河大街步行空間改造設想

我們在觀察和體驗城市時總覺得城市密度是個問題。我們的歷史古城雖然是以低矮的平房為主構成的，但均質的高密度使其形成一個致密的整體。國外的歷史城市亦然，五六層的樓房一棟棟比肩相靠形成了完整的街墻，石塊鋪就的小街尺度宜人，透過一個個門洞你可窺見大大小小的內院花團錦簇，優(yōu)雅精美，既便是美國的現(xiàn)代都市中心，一棟棟高樓密集排列，樓下總有豐富的廣場、花園和向城市開放的“灰”空間。應該說高密度的城市尺度更宜人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我們建國以來沿用的規(guī)劃方法卻一直是以城市機動車道為主導的，根據預測的交通量去畫路網、定路寬，形成的空間尺度當然就不太宜人，要想創(chuàng)造步行空間的應有尺度只能在保留的傳統(tǒng)商業(yè)區(qū)中或建設用地內結合某些商業(yè)步行街設計去解決。另外，我們嚴格執(zhí)行了半個多世紀的日照間距標準也是城市失去密度的重要原因。不管城里城外，不管中心區(qū)用地多么緊張，只要是居住類建筑幾乎都要保證日照標準的硬性要求，所以許多原本歷史上十分完整有序的城市格局在改擴建中變成無序和混亂的群簇狀，但實際上這卻是經過精心的日照計算而得到的結果，十分無奈和尷尬。還有諸如一定要在地塊內設消防環(huán)路的不合理規(guī)定、建筑退線做地塊內小市政使之與大市政分開的規(guī)定、各個建筑用地對綠地率指標的規(guī)定，凡此種種，就形成了誰也不擔責任的松散無序的城市景象，的確今不如昔！那么今天我們對城市的織補，對建成區(qū)存量空間的改造和利用可否逐漸(肯定不能一下子)扭轉這個局面，解決而不是繼續(xù)惡化這個問題呢？我想這是城市設計的主要設計和研究方向。我認為對城市密度的研究可能會發(fā)掘建成區(qū)的空間資源潛力，在織補城市中大量存在的超尺度不協(xié)調的“剩余”空間時，可以增加不少為城市社區(qū)服務的小建筑，這些連續(xù)的多層小建筑就會形成宜人尺度的街墻界面，構建豐富的城市公共空間場所。而這個系統(tǒng)性的梳理和設計工作顯然是難以通過單體項目設計來解決的。應該說明的是，增加密度并非是單純?yōu)榱嗽诖媪客恋厣咸岣唛_發(fā)強度，而是一種積極的置換策略，將原本被拆散的城市空間織補起來的同時，也可以開辟出尺度不同的小公園、小綠地、小廣場，這比每個項目地塊中勉強達標的綠地空間要積極得多、開放得多。所以通過城市設計可以把相關地塊的控規(guī)綠地指標具體落地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讓建設用地更加有效地利用，讓置換出的指標合成一處，形成更有使用價值的城市公共空間。我想這會是城市設計中十分有意義的工作。此為題四。

近來我們還常碰到一類城市設計工作叫風貌整治。其實對已建成的沿街建筑拆違建、拆廣告是一種管理行為，與設計似乎關系不大。但領導一看拆完了風貌還不好，是因為建筑立面不好看，所以希望用城市設計去指導整改立面，有的地方著急趕個什么大活動，干脆直接涂料畫立面，粗糙地化妝，結果還不如那些貌似零亂破舊的立面所表達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和歲月留下的痕跡更好呢，這種花錢不落好的蠢事在城市更新中屢屢發(fā)生。但城市風貌確實需要設計，對既有建筑將來的改造也應有一種指導和建議。我主張結合都市生態(tài)化公園化的發(fā)展大方向，對既有建筑進行立體綠化和垂直綠化的引導，如給沿街住宅窗臺上加裝花槽花架，辦公建筑加多層次的平臺綠化和立面綠化，商場建筑更可以利用寬大的屋頂和大面積實墻做綠化種植，甚至適當增加立面上的步行外廊外梯，使立面空間化和開放化，讓室內商業(yè)人流可以利用這種系統(tǒng)增加與城市空間的互動性。還可以結合節(jié)能的要求增加一些遮陽系統(tǒng)。我認為在規(guī)劃和綠化管理上應給予相應的鼓勵政策，立體綠化應納入綠地指標進行折算，開辟城市公共空間應給予容積率補償和獎勵，這種在國外實行了很多年的管理政策行之有效，為什么不能應用到我們的城市中，以此來調動業(yè)主的積極性，主動改造自己的建筑，共建和共享生態(tài)花園城市？因此我認為城市設計一方面要有大思路、大智慧，要有引導城市空間轉型的前瞻性，但又要有政策的支持和配合，才能逐漸實施，進入到有機的更新進程中去。那種寄希望于政府大投入、大包大攬的形象再造工程除非有特殊的大事件推動，多數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可持續(xù)的。因此城市設計的技術性和政策性同樣重要。此為題五。

城市問題千頭萬緒，這五題并不全面，也不一定準確，但能說明一點，城市設計范圍廣泛，不能用一種標準、一種技術路徑去解決，應該多維度、多層次、多視角地去研究、去觀察、去體驗、去設計，這是城市的需要，也是城市設計的魅力所在。規(guī)劃師、建筑師、景觀設計師、市政工程師、產品設計師、公共藝術策展人和藝術家都會找到自己的位置，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城市是大家的事兒!